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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---精选段落-----
第二部年12月—年4月
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,丹尼尔邀请埃莱娜到餐厅吃饭,正如他之前提议的那样。她以为他会在附近选一家能喝啤酒的便餐馆,不料他约她去巴黎的另一头,位于圣旺的小艇餐厅。他想顺便带她逛逛跳蚤市场,他说值得一去。餐厅老板娘叫他阿彻先生,他向她介绍了埃莱娜:“我的外孙女。”“那么您已经当舅爷爷了?”“是的,我昨天出生的,不过白天有点长。”
他刚刚旅行回来,埃莱娜料想他会跟她讲毛里塔尼亚和沙漠,并从挂在衣钩上的派克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沙漠玫瑰石,可他没有。反而是她讲述了自己的奥弗涅之行,可怕的暴风雨、冒险出门、驾车穿越障碍物、被连根拔起的大橡树,她添油加醋,他全神贯注,兴趣盎然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“丹尼尔舅爷爷,波勒姑奶奶跟我说起你小时候的故事。”“哎哟,天知道她跟你讲了什么,巴黎佬、被宠坏的孩子,我想是这些吧。”他垂下眼睛看着餐盘,把玩餐刀。“她还跟我谈起你的纽约姨妈。”“哦,是的,我的玛拉姨妈。”
玛拉在战争爆发前一刻从但泽
年,他信守诺言,横渡大西洋。那年正赶上中学毕业会考,可他4月份便动身了,没有参加考试。埃莱娜问:“为什么不等放暑假?”他耸了耸肩。“我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,再说我当时的年纪,年轻人,你知道的,”他笑了,“而且环球旅行者并非理性之人。”
玛拉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总是衣着得体,涂着指甲油,她是美发师,因为拿剪刀,手指上有一块老茧。她和丈夫把丹尼尔当亲生儿子一样接纳,他们想为他展现美国的优越之处,雅各布姨父沉默寡言,但慷慨大方,萨姆表哥带着他到处游览,从布鲁克林到其他地方,他们的街区碰巧叫“小敖德萨”。为了挣点零花钱,他和表哥在美发店给人洗头、扫地,一堆堆各种颜色的头发真古怪。他们希望丹尼尔留下,可他思乡心切,三个月之后,回了法国。
埃莱娜问姨妈是否还活着,他咳嗽了一声:“没有,唉。”他拿起酒杯,看着灯光下的红酒:“说到底,那能算活着吗?雅各布姨父死了,而她,脑子不清醒了,行走不便,浑身不舒服,96岁高龄,你懂的。”不过,他经常跟萨姆见面,萨姆常来巴黎。他喝空了酒杯。
纽约,她想复活节跟纪尧姆一起去,他也没去过美国,他们可以找一家小旅馆,住上一星期。丹尼尔一边说“可以啊,干吗不呢”,一边摇头。“在纽约,我更想见见你那位表兄和姨妈。”他的酒杯放得太快了,杯底一点红酒溅到了桌布上:“萨姆?当然!”他会通知他的,他会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埃莱娜。“他事业有成,是牙医,很讨人喜欢,他的妻子也很好,他有两个女儿,是两任妻子生的。不过我姨妈,你见她做什么呢?看了只会让你心里难受,她根本不知道你是谁,她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了,埃莱娜,千万别去。”她点点头,可他越是坚持,她越觉得必须去见见这位玛拉姨妈,以免下次再有机会时已经太迟了。
他们逛了一下午跳蚤市场,丹尼尔对这个小小的世界了如指掌,熟悉每一条小径:“瞧,这是阿里巴巴的山洞,绝对什么东西都能淘到,水晶门把手、踢踏舞鞋,甚至贝多芬的助听器,只要好好找。”在蔷薇街的威耐逊市场,他指着一家小店铺让她看,店里卖玻璃盒装的蝴蝶标本、羽毛、鸟蛋和世界各地的石头。一路上很多商人跟他打招呼,管他叫阿彻先生,甚至丹尼尔。
他们在市场里闲逛,停下来翻翻书、明信片或集邮册,拆开一盒纸牌,端详一幅版画。有时是他发现有趣的东西,有时是她,他们从望远镜的另一头看到缩小的自己,转动微型旋转木马的手柄,试戴一顶折叠式高顶大礼帽、一顶英式头盔,总之,这一天她过得很充实。他执意要送她一个角质手柄的放大镜,说是有助于她的考古工作。
在这里,丹尼尔不再像夏洛那样步履匆匆,不再像他在蒙帕纳斯街区时那样,看上去一直在演戏,笑得太大声,说话太响,走路太快。他似乎让电影放慢了速度,找到了正确的节奏。在这些拥挤的小巷里,他回归了自己的年龄,只需要做一个在一堆旧物件之中的老人。
他坚持要把埃莱娜介绍给好朋友埃利·弗里希。他的摊位在一条小路的尽头,仿佛一家小小的摄影历史博物馆,橱窗里摆满照相机、闪光灯、三脚架和光电管。埃利坐在店里看报纸,等着他们:“你好啊,丹尼。”“你好,老伙计。”这是个矮矮胖胖、开朗的男人,他紧紧地搂住丹尼尔,又用温柔的眼神打量他。然后,他转向埃莱娜:“丹尼早就跟我说起过你,我是埃利·弗里希,丹尼的第一个朋友,绝对是,告诉你吧,他一生下来我就认识他了。”他们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,店铺似乎成了客厅,几米之外逛跳蚤市场的人群似乎不见了。埃利有暖壶装的咖啡,还有妻子做的罂粟蛋糕。“吃啊,埃莱娜,吃啊。”
两个朋友有独特的交谈方式,轮流或者同时说话,一个人的声音不会把另一个的盖住,就像戏剧舞台上的对话。埃利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相识的情景,丹尼尔接着说,自己出生的时候,父亲在美丽城的弗里希照相馆工作,后来才到敖德萨街另立门户。埃利很喜欢伊萨克·阿彻的玩笑——“你洗澡了吗
埃莱娜,‘mies’在意第绪语里是难看的意思。”他们笑起来,相互拍拍肩膀,然后丹尼尔靠在椅背上。
埃利从身后抓起《星期天日报》:“看到了吗,这个死里逃生的古巴小孩,他们在海上找到了他,绑着一个救生圈。他叫埃利安,跟我差不多。”“他应该叫摩西,都是从水里被救起来的
他们讲述了如何从UGIF的儿童之家逃出来,“你知道的,就是拉马克街的法国犹太人联合总会。”那是年7月底,埃利15岁,丹尼尔10岁,跟一群同家人分离的犹太孩子一起待在那儿,他们在儿童之家烦闷无聊,伙食很差,埃利尤其不喜欢被关起来,接受搜查。“他说得没错,”丹尼尔接过话茬,“儿童之家就是陷阱,留在那儿的人都遭到围捕。”两个男孩趁一次外出的机会逃跑了,躲在院子深处的坡屋里,直到人们不再寻找他们。在藏身之处,他们用埃利的小刀拆掉了缝在衣服上的黄星
埃利把丹尼尔一直护送到卢森堡公园,接下来的路他认得。“知道吗?埃莱娜,我的埃利哥哥可勇敢了,真正的mensch
丹尼尔把埃莱娜一直送到地铁站才离开。坐到了红堡站,她想起来,古董放大镜遗忘在了埃利店里。她又坐了相反方向的地铁,找到了威耐逊市场,却在迷宫一般的小巷子里迷了路,终于找到摊位时天快黑了,大部分店铺的卷帘门已经拉下。埃利的店铺拉了一半门,里面透出灯光。她弯下腰,看到他坐在桌边,头顶挂着一盏很亮的灯,面前放着一个拆了一半的东西。她在卷帘门上轻轻敲了两下,他跳起来,“啊,你又回来了。”他们找遍了店里也没找到放大镜。
埃利给她看他正在修理的东西,是一台莱茨照相放大机,精密的光学仪器。“它很美,不是吗?”他抚摸着黑色的球形金属部件。埃莱娜从手包里取出钱夹,他微笑着说:“我说这些可不是要你买。”她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小纸条,是她从房间的那幅画后面找到的,她还没给别人看过,她不敢。“您懂希伯来语吗?”“当然,给我瞧瞧。”他展开纸条,笑了起来:“这不是希伯来语,而是意第绪语,Digantseveltizeynshtot,‘整个世界是一座城’,这是一句谚语,世界是一座小村庄,世界很小。从哪儿弄来的?这字条。”
埃莱娜把东西放回钱夹:“您刚才说这是莱茨牌的。”“是的,我父亲有一台一模一样的,伊萨克·阿彻也有。丹尼很喜欢看他父亲冲洗照片,他们的冲洗室就在公寓下面,照相馆后面,可以从一扇活板门进入。红色的灯光、显影液里映出的脸庞,都令他着迷。我呢,讨厌这个,父亲就让我把洗出来的照片晾在绳子上,水流进我的袖子,”他用手撸了一下左臂,卷起的衣袖看着像一个肿块,“可是现在,生活在这一堆东西中间的人是我,真有意思,而丹尼什么都没了,连一台小相机都没有。”她说:“真遗憾,是因为他经常旅行吧?”“不,我想是因为那次围捕,那天他在冲洗室,你知道的。不,你不知道。那天早晨,年7月16日,一个女邻居给他们通风报信,伊萨克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匆匆下了冲洗室。他们以为警察只会带走男人,放过女人和孩子,所以丹尼没打算躲起来,不过也许他太喜欢冲洗室了,就跟着下去了,他母亲赶紧关上了活板门。
“他们坐在冲洗室里,黑暗中,丹尼的父亲把他抱在怀里,像是为了防止他逃跑,他们听见敲门声、脚步声、男人的嗓音,声音不够大,听不清说了什么,接着突然听见姐姐的声音,她高声嚷着,几乎在喊叫:‘你们要是把我母亲带走,那么我也去!’父亲放开儿子,站了起来,可是接着,‘不行’,他又坐下,重新抱起儿子,丹尼的后背感觉到他的心跳,他把他抱得越来越紧,用手捂住他的嘴,平生第一次弄疼了他。”埃利一边说着,一边在灯下俯身收拾起放大机的零件,红棕色和白色交错的头发仿佛在熠熠闪光。
“他们就这样待了很久,很久。最终,父亲放开了他,丹尼开始哭泣:‘你为什么弄疼我?’伊萨克推开活板门,费了很大劲,她们为了掩盖,把一些箱子拖过来抵住了门,他们爬上来,回到了公寓。‘爸爸,为什么,你为什么弄疼我?’父亲像一尊雕塑,定定站着,他说:‘听,就是这个字,听。’丹尼沉默了,突然,他也听见了。死寂。空无一人。他姐姐17岁,法国籍。那天,他们本不该抓法国犹太人。原则上如此。她在证件上的名字是安妮特·阿彻,我们叫她阿娜。
“当天,伊萨克把丹尼送到了UGIF的儿童之家,接着他想去警察局跟他们说弄错了,他答应丹尼第二天回来接他,丹尼问:‘可是爸爸,既然你明天会回来,为什么还要为我祝福?’我们就是在拉马克街的儿童之家相遇的。孩子们在一起讨论各种各样的事,亲眼所见的、道听途说的。丹尼是最饶舌的孩子之一。冲洗室的故事是他多年以后才告诉我的,而他对儿童之家的孩子们说,他在门口拉了一根绳子,绊倒了警察,又剖开一个枕头,用羽毛弄得他们眼花缭乱,还在走廊里打翻一堆纸箱,挡住他们的去路,多亏了他,全家从窗户跳了出去,从起点小巷逃脱,他们已经坐船去了美国,而他很快也要去跟家人团聚。”埃利终于把放大机组装好了,又用一块软布擦拭。
“总之,我们逃出儿童之家以后,丹尼比我藏得好,没再被他们抓回去。而我,反抗过,还铤而走险。所幸我终归还有一丝幸运,那就是装作比实际年龄大,这一点救了我。在比克瑙集中营,我绝不是近距离看到过死亡,我就在死亡里面,你瞧,”他卷起左袖,露出小臂上的编号刺青,“我在死亡的内部。”
他把放大机放回玻璃柜,用钥匙锁起来。在玻璃柜顶上,埃莱娜找到了那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角质手柄的古董放大镜。
萨姆大叔家的晚餐
旅途中的大半航程,纪尧姆都在睡觉,被飞机的震动摇晃着,脑袋时而歪向舷窗,时而侧向埃莱娜。开始降落的时候,她叫醒了他,旭日几乎跃出地平线,照耀着曼哈顿的摩天大楼。这座矗立着的城市,崭新,几乎没有历史,对考古学家来说,真是一幅奇怪的景象。头两天,他们在纽约街头暴走,开心地看人行道地面上的涂鸦,它们很像这座城市的地图。他们认出了电影里的画面。在中央公园,一名女子牵着10条狗散步;在华尔街,一位商人用手铐把自己跟公文箱铐在一起。他们在一个盲人那里买了支铅笔,盲人脖子上套着块牌子,用英文写着“请买一支铅笔”,照纪尧姆看来,真像《索韦托之约》里阿什利-米尔遇见的乞丐哲学家。
第二天晚上,她给萨姆·塞利格曼打电话,他邀他们第二天傍晚去他的诊所。宽敞的候诊室铺着大理石,摆着皮扶手椅。萨姆出来了,穿着蓝色工作服,微笑着露出完美的牙齿,他表示了歉意,有病人刚刚过来看急诊,他还不能接待他们。他一点也不像表弟丹尼尔,他个子更高,而且更健壮,头发明显染过,在前额处能看到整齐的切口。他请他们两天后到家里用晚餐,秘书会给他们地址。埃莱娜有些失落,她满心期待的是更热情的接待,下楼的时候,在电梯里,她看到在那张“您的下次预约是:”英文卡片上,秘书写了地址和日期,看到“4月20日星期四晚上7点”几个字,她感觉像要去牙医诊所赴约。